延佑帝一带头，蔺后和陈妃异口同声地附和起来，皆围绕着顾无言年纪轻轻身手了得，将那些个好听话说了个十足十。
然有人欢喜有人忧。
自从顾无言在百官面前显露这么一手过后，顾无雨的脸色一直阴沉着难看的不行，连后头的骑射赛都没有好好的表现，一个失误之下射空了靶子，将自己的名次变成了倒数。
先前和顾无雨搭过话的公子见状轻描淡写地笑了笑，道“果然啊，有些事情是天注定的。没有那个金刚钻，可就别揽瓷器活啊……哈哈哈！”
顾无雨的脸色更加难看了。
看台边上，内侍们陆陆续续送上了御厨在围场后头准备好的简单酒菜，送至武安侯府之际，内侍们听到那顾家二老爷正在用低沉的声音质问武安侯夫人。“言儿这未免也太过分了，她本就没有参赛，还故意拂雨儿的脸面，这样不是让雨儿难堪么！”
刘氏揪紧了自己的帕子，脸色同样难看黑如锅底。
她的小儿子本来是场上万众瞩目的一颗新星，因着前两赛脱颖而出，多少人打听这个年轻气盛身手不凡的小伙子是哪家的。尤其是在听说他出自武安侯府时，已经有两三个校尉将军派人过来与顾清商议，待赛后将他纳入自己麾下成为一把好手。
可自从顾无言半点不给自己弟弟面子的射出那一箭之后……顾无雨就成了场上的笑话！多少人明里暗里地指指点点，连带着她和老爷也……！
然而刘氏也不想想，若非是顾无雨先挑衅，以顾无言的性子又怎会和一个弟弟计较，故意打压于他？
苏氏凉凉地瞥了二房几人一眼，手中轻捻佛珠，声音恹恹“武安侯府一荣俱荣，一损俱损，雨儿难道没有做好心理准备么？”
有心思挑衅，却没那个胆量承受，武安侯府哪里需要这样的废物？苏氏心想，却没有说出口。
简单的用过午饭之后，便到了秋猎最为激动人心的环节，入山中狩猎。
与真刀实枪地狩猎比起来，前头的御马御箭就显得有些过家家了。只有真正进过山里狩得野兽的才是真汉子——这是参赛的众多青年心中真实的想法。
内侍给每位参加狩猎的公子们都发了二十支羽箭，虽箭身还是木质的，但箭头却是实打实的铁。毕竟入了山里，要面对的即是或野生或饲养的禽类兽类，明山上不乏凶猛的虎熊，再不能用木箭玩儿似的去射击。
不过箭矢不多，只有二十支。射完再用马匹将猎物带回，猎物从小到大计分不等，猎的最多的即是狩猎这一项的冠军。
看那些青年摩拳擦掌兴致勃勃地领着箭矢，热热闹闹地准备入围场外的林子里去，延佑帝不甚唏嘘，感叹时光飞逝，自己已是晨钟过后的暮鼓，已然迟暮。
太子的手腕“受了伤”，蔺后自然不会再允许他入深山狩猎。宁南阙却是不然。
他想了想突然对宁西楼提议道“四弟往年都没有参加过秋猎，今年难得来了，不若一同去山里玩玩？”宁南阙穿着一身劲装，模样飒爽。
顾无言眉头一皱，刚要说话，便听蔺后道“胡闹，你四弟不懂武艺，怎可入山狩猎？”
宁南阙哈哈大笑道“母后这话说的，场下也不乏不精武艺的年轻人，老祖宗定下这秋猎的规矩又不是为武人定的，是为全京城的汉子男儿，意指勇武，果敢，普通子弟尚且能够参加，更别说四弟了！”
宁西楼嘴角噙着淡笑，侧耳听着，一副十分认真的模样。
顾无言想了想说道“话虽这么说，明山到底属外山，甚至深山里连附近的猎户都少有深入的，并不安全。四殿下到底与普通子弟不同，不可冒险。”
“玩玩儿罢了，”宁南阙又是一笑。“四弟在冷……一个人呆了这么多年，平生第一次参加狩猎，怎能不欺身参与，与天同乐？狩猎的官家子弟这么多，也跑不到深山里去，况且……若是顾世子实在担心，陪着四弟一起不就行了么？”
顾无言心中咯噔一下，隐隐约约觉得有些不对劲。
从方才宁南阙帮着顾无雨开始她就有所感觉，如今他又要宁西楼去山里参与狩猎，是要对宁西楼不利？
可是为什么？就因为宁西楼刚刚接手刑部，碍了他的路么？
不对……如果宁西楼出事，他这个始作俑者少不得要受牵连，宁南阙不会做这么损人不利己的事。
那他现在一番言论又是为何呢？
顾无言漂亮的眉心紧蹙，满脸不赞同地看着宁南阙。
延佑帝问道“老四，你觉得呢？老二说的也有点道理，你第一次参加秋猎，不上山去玩玩实在可惜了，明山上风景漂亮的很。若是担心安全，朕派两个内卫护着你？”
宁南阙没有说出口的那句话戳到了延佑帝的心坎子。
同样是自己的儿子，宁南阙一身劲装英姿飒爽地年年参加秋猎，宁西楼却独自一人在冷宫里呆着，备受冷落。延佑帝心里那一点子内疚被勾了出来，希望宁西楼能够在今日玩的尽兴一些。
宁西楼歪过头，似乎是沉吟了片刻，点头应道“既然二殿下邀请了，那自然是好。陛下也不用派内卫，只是要劳烦顾少帅陪我逛一逛了。”说着，他一双暗灰色的眸子略过延佑帝和宁南阙，直勾勾地落在了顾无言的身上。
顾无言一直都知道他的眼睛很漂亮，尤其是在深陷的眉弓之下，睫羽之中，那色泽就像是傍晚过后的苍穹，既亮，且暗。
透若琉璃。
他都这么开口了，顾无言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。
她点头说道“好。”
延佑帝似乎十分开心，他招来福公公让他带着宁西楼去换一身方便上山的衣裳，兴致勃勃讲了一些秋猎的注意事项，随即便觉得有些乏了，挥了挥手示意内侍扶着他去后头的帐篷中休息一会儿。
蔺后要陪着他进去，延佑帝道“你留在这儿主持大局吧，娇娇陪朕一会儿就行了。一会儿子朕还要出来看看是谁能够夺得桂冠呢！”
陈妃紧跟着延佑帝的进去，末了还挑衅似的看了蔺后一眼，气的蔺后攥紧了椅子的扶手，面上却还要强装大度微笑。
明山大半山头都山势平缓，只有靠北那面有个悬崖，下头的河流直通芈江。
其余山头皆是密林，林中花鸟丛生，树叶红绿相间，带着浓厚的秋日的气息。
宁西楼换上一身福公公替他准备的月白色短打，长发挽起，与平日里月儒风清的模样大相径庭。
他一手牵着马，另一手拂开额前的树叶，细碎的风透过枝叶拂面，将他的额发吹得飘动。
顾无言也牵着马走在他身边，马背上放着一支箭筒，里头插满了木箭，到现在一支都没有用过。
她问“你为何要顺了宁南阙的意思来明山狩猎？他多番言语定有目的，看上去不像是安了好心。”
顾无言面上虽无表现，但她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，处在一个蓄势待发的状态，随时都做好了应对周围突发状况的准备。
无论从哪个角度看，她都觉得宁南阙定是另有目的。
宁西楼见她就像是一只炸了毛的刺猬，不由失笑着摇了摇头“我只是想来欣赏一下明山的风景，和你一起，安静的。”他语调温柔，周围树声沙沙，似是喃喃低语。
看风景？和她？
顾无言不由有些无奈。
她这半辈子戎马倥偬，一直都在追随父亲顾越的脚步。
身边所有人，苏氏、李嬷嬷、老侯爷，还有数不清将士们，都站在她的身后告诉她要往前看，往前走，绝对不能停下脚步，不能为身边的风景驻足。
她似乎也早已经习惯了这样，背负着重担，趔趄前行。
她身为武安侯唯一的“儿子”，身为踏潮军的少帅，身为北域的屏障，未来的武安侯顾无言，没有人告诉她她还能抽个空，安静地欣赏身边的风景，身边的人。
顾无言的表情显得有些茫然，沙沙的树影刮动了她的思绪，让她不由自主地微仰起头，看向身边眉目含波的男子，总觉得哪里有什么不对劲。
没有旁人在他们附近狩猎，周围的空气都很安静，还有一股隐蕴着即将到来的闷热的气息。
“下雨了。”宁西楼注视着顾无言的眼睛，身手接住一滴滚落的水滴。那水滴在他掌心中“啪”的打了一下，随即四溅开来。
秋日里的雷雨来的莫名其妙，一扫闷热，倏地瓢泼而下。
同时也像临时浇在顾无言头上的一瓢水，将她迷茫的思绪瞬间给泼清醒了。
“看来秋猎要提前结束了，我们快回营地去吧。”顾无言忙不迭地错开自己与宁西楼对视的目光，感觉胸腔中有呼之欲出的心跳，就要从她的喉咙口蹦出来了。
她一牵手中的马缰，掉头就走。
然没等她走出几步，顾无言的头皮突然一紧，多年的作战经验让她条件反射地立刻就发觉了问题在哪，她在一瞬间松了缰绳，将宁西楼推开的同时取过了马背上的弓箭。“小心！”
豆子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树叶和马背上，不远处的灌木丛中银光一闪，露出了一张意料之中的脸来。
顾无雨的头发已经被雨淋湿，紧紧贴在头皮上，他手中拿着弓箭，正动也不动地瞄准着顾无言方向。见顾无言发现自己了，露齿一笑，将弓拉了个满弦。
“顾无雨，你在这里做什么！”顾无言喝了一声。
她紧皱着眉心，任由雨点将自己的脸和衣服打湿。
她没有带自己的皮鞭，只有小腿上绑缚着宁西楼送给她的那柄寒月匕首。她将方才从马背上拿下来的弓箭也拉开，一动不动地瞄准着顾无雨的方向。
顾无雨没有回答，那铁箭的箭头一动不动地瞄准着顾无言，嘴角的笑容越发的阴鸷了。
下一秒，那箭头一移，倏地就对准了旁边的宁西楼！
为什么！这当中有什么不对劲……他们要杀宁西楼？！有什么好处？
“顾无雨，你敢！”顾无言脸色一变，当即喝了一声，手中弓箭毫不犹豫地对准顾无雨的大腿射了过去。
可箭刚出手，顾无言却是头皮一炸，神色骤变。
她耳尖微动，略过了重重雨声，听到了踏踏的脚步声。
随即顾无雨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，身姿往下矮了半寸，铁箭没入皮肉的声音乍起，原本对准了顾无雨大腿的铁箭瞬间在他的小腹上炸开了一个洞口。
他们的目标不是宁西楼……是自己。
顾无言脸色深沉，耳边的脚步声越发的近了，顾无雨捂着肚子发出吃痛的呻吟，面上却露出了诡异的微笑“哈哈……你上当了吧，顾无言……刺杀胞弟，小肚鸡肠，我看你……还怎么，唔……怎么顺利的承爵！”说着顾无雨阴鸷地瞥了一眼一旁的宁西楼，心里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对劲，可剧烈的疼痛让他没有多余的办法思考，只得捂着小腹跪在地上，任由血流顺着雨水淌的遍地都是。
顾无言神情冷漠居高临下地看着他，垂在身侧的手却紧紧地握着弓，一字一句杀气腾腾“顾无雨，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？”
她几乎都能想象得到顾无雨和宁南阙达成的协议，利用宁西楼让她就范，实在……可恶！
顾无言沉着脸，微蹲下身子来，手摸上了小腿上的匕首。
“无言！”宁西楼喊了一声，他甚至都看到了不远处正直奔这边而来的宁南阙，遥遥地就看到了宁南阙脸上露出的满意的笑容。
“哎呀，这是发生什么事了……”宁南阙身边带了一个捡猎物的侍卫，眉目高挑面带好奇地走近。“咦？顾世子你这是……”
顾无言抚着匕首，目中流过嗜血的杀意。
自从回了京，她向来将自己的本性克制的很好。她不是个好人，杀过的人数以千计万计，从第一次动手抱着腿在柴房里躲了整整三天三夜，到后来看着脚下尸痕遍野心中也无所动，她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是正义的。
仅仅是手刃敌人便能当得战神的称号么？99。99