77小说网 > 穿越小说 > 神州纵横录 > 第二十七章 一生之恩(三)
    一.

    吕氏北至堂。

    夏末总是一个多雨的日子,到了傍晚小雨又淅淅沥沥的下了起来,夜幕变成了阴暗的灰黑色。苏墨白站在窗前,宁静的夜色中只有雨声,不时摆弄着芭蕉叶宽大且肥厚的叶片,有些心不在焉。

    沈简把桌上的碗筷端了下去,轻轻走到了他身边:“殿下,今天的晚餐您就动了几口,是这的厨子不符合您的胃口么?”

    “有一点吧。”苏墨白从芭蕉叶那里收回了手:“无论是月州还是寒州,做菜的口味都偏重,这边的盐价明明极贵,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。”

    沈简看了苏墨白一阵,无声地笑笑,“殿下这就有所不知了,东州要比月、寒两州富庶许多,盐并不是太贵的东西,菜肴主要讲究的是精致。而我们这一路走来,沿路见到了许多吃不饱饭的人,由于观念不同,自然以能吃到盐为荣。”

    “原来是这样。”苏墨白沉吟了一会儿,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。

    沈简走到苏墨白的身边,与他并肩,视线投向了院内。

    这是一间雅致并且奢华的院子,不大的空间内种植着许多花草,古藤爬满了窗边的镂空木架,桌椅起居用器都是珍贵的梨木。自从那股门客风头过去后,西厢房不适合贵客居住,北至堂就是特意建造用来招待贵宾的。

    渐渐地,沈简感觉到了苏墨白的异样,他从昨天回来就一直心事重重的样子,远没有初来乍到那股愉悦感。这是他为数不多踏足东土以外的机会,一路上虽然疲惫但是乐在其中,怎么到了目的地反而这样了?

    “殿下是有心事吧?”她试探着问,“是因为今天下午吕氏少年的演武,没有符合您的预期么?”

    对于吕氏,整个衍朝都有莫大的好感。无论是东州吕氏还是寒州吕氏,都是大衍王朝的中流砥柱。东土的国主是衍朝最后一位皇帝姜宫涅的亲弟弟,所以这些心系衍朝的人们,自然对吕氏期待颇高。

    “我跟诸位叔叔学的都是上乘武功,修习年纪尚短,不好评价。”苏墨白把头转了过来,“沈姨,五叔叔和六叔叔他们怎么看?”

    沈简摇头,“五哥他们很失望。吕氏怎么说也是望族,况且吕氏祖训就是‘文武双’,为的就是能在危难时刻出一把力。可如今吕氏一位精通上乘武学的都没有,看他们的样子,似乎连听都没有听过。”

    “那根基打得怎么样?”

    “还算有点实力的,也就吕风和吕石,一般的成年人都不是对手。可……”沈简把话堆到了嘴边,没有继续说下去。

    苏墨白看着沉默的沈简,苦笑一声,接过话茬:“沈姨想说的是,我们不缺这两个人对吧?虽然有可取之处,但是对于我们网罗的人才来说,无异于杯水车薪,是可以找到替代的。”

    沈简起身一拜:“殿下所言极是,如今正是用人之际,想要了结天下乱势,必须要不世的奇才,没有经纬天地的能耐,恐怕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知道……”回答的是一声叹息。

    朦胧的灯火下,苏墨白挺直的身影似乎随着那一声叹息弯了些,看得沈简心疼。一个十二岁的孩子,就要整日把国恨家仇背在身上,这无疑是莫大的重担。谁家孩子这个年纪,会想的这么多?要背负这么多?

    “那殿下早些歇着,稍后臣伺候您沐浴更衣……”沈简不自觉的用上了敬语,后退三步准备出去了。

    “沈姨,你说……”少年站在窗边,似乎是没有听到她说要出去,“是这样的,昨天宴席我出去的时间,碰见了一个……特别的少年。”

    苏墨白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形容吕正蒙,思考了半天只说出了“特别”二字。

    “有什么特别的?”沈简被勾起了兴趣,少见的开了一个玩笑:“是他生得唇红齿白,无比英俊?”

    少年透着面纱白了他一眼,没好气地道:“沈姨你瞎说什么呢?那个人……只是特别,你可别往别处想。”

    看见苏墨白少有的窘迫模样,已经走到门口的沈简退了回来,风韵犹存的一笑:“那殿下说的那个少年,他‘特别’在何处呢?”

    昨日桃花飘飘的那一幕又浮现在苏墨白心头,他想着那个浑身脏兮兮像是被人揍了一顿,受到莫大委屈的可怜模样,轻轻笑了一声。不过他马上反应过来,旋即清了清嗓子,正色道:

    “他年纪与我相仿,可是却生得一头灰发,容貌说不上俊朗,可也差不到哪去。衣衫倒是破破烂烂的,估计不是贵胄子弟……”

    他努力的描述昨日见到的吕正蒙。

    听到此话,沈简笑得更开心了,“那这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啊?年少灰发的事情虽然少见……不对,自古至今确实没有听说过……不过殿下,这就是你说的特别?”

    最后一句揶揄的气息十足。

    “不不不,沈姨误会了,我说他特别是指他见到我之后的神情,他看到我,似乎……很高兴?”苏墨白也无法形容那种表情,“总之他在那里默默啜泣,就跟被主人抛弃的宠物一样可怜巴巴的,可是一见到我他就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了,我们在哪里见过他么?”

    天下少有吕正蒙这种过目不忘本事的人,时隔七年,不记得也正常。

    “没有吧……”沈简也不能确定,“不过既然他在吕氏内,想必就是吕氏族人,天下哪有几人见过殿下您?说不定是错觉。”

    “说的也是。不过……”苏墨白话锋一转:“但是‘沧海’面对他的时候产生了异动,说是我偶然遇见了他,不如说是沧海剑自主运转灵力把我带到他面前去的。”

    听到‘沧海’二字,沈简立刻把那些玩笑心思部收起来了,在屋子内绕着圈,嘴里振振有词:“沧海是灵器,是太祖元帝陛下的佩剑,怎么会因为一个孩子就产生了异变?这不寻常……”

    过了很久她也没有理出头绪,沈简只感觉一阵头痛:“灵器异动,除非是遇见相熟之物,要说睹物思人,按血脉来算那也应是殿下才对……要说是灵器相引,除非是‘天涯’剑,可寒州吕氏不可能把这么珍贵的东西放在一个平民孩童手里啊?”

    好不容易有一点的思绪还被自己推翻,沈简觉得这件事并不简单,她抬头:“殿下,那我把这件事告诉五哥,让他好好探寻一番吧。”

    二.

    中北城傍晚的这一场小雨没有影响什么,只不过是给吕氏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面纱,他们本来就因为下午的演武一派涂地而郁闷,遭逢连绵阴雨,心情更是好不到哪里去。不过少年们心里窝着一团火,还是有人例外的。

    就是吕正蒙。

    西厢房内点燃着老人的油灯,朦胧的灯火把大半个屋子都照亮了,依稀可以看见一个少年的人影投在窗上,他站着,嘴里还念念有词。

    另一旁则是用来读书的桌子,不过硬木的桌上没有摆放书籍,取而代之的是用托盘摆着装满鱼肉的碟子,边上是黑漆漆带着油光的蘸料。被切成一片片白中透着红的鱼肉,被老人持箸夹起,在碗中轻轻一涮就送到了嘴里。

    老人细细咀嚼了一段时间,对一旁站着喉结滚动的吕正蒙视之不见,咽下去后才扫了他一眼,目光中带着诸多不悦。

    “小正蒙,你还是没有听为师的话啊。”老人不冷不热的声音传来。

    吕正蒙这才依依不舍的从那盘香甜可口的鱼肉中收回目光,连忙恭敬的回道:“老师此言差矣,我冒着被发现的风险给您弄了调料,怎么还能怪我?您吃得到香,我还一口没动呢……”

    说着还不时的咽了咽口水,一脸期待。

    老人同样一脸诧异,用手敲了敲桌角,“你没吃?我刚才查了一下鱼生共计三十九片,按照要求拜访的四十九片少了十片,不是你偷偷在路上吃掉的么?”

    “哪有?老师,您这可是冤枉我了……”吕正蒙说得真切,满脸委屈。

    “好吧……那你也一起来吃吧。”老人捋须的手突然僵住,他倒是没有想到这一点,只好笑笑掩饰尴尬,旋即递过来两根筷子。

    吕正蒙早就忍不住饥肠辘辘了,书也不背了,大叫一声冲了过来,夹起一片鲜嫩的鱼肉就往嘴里送,恨不得把盘子都咽下去。

    “讲究吃相!”老人训了他一句,好意的提醒,“吃这个要沾酱料的,不然品尝不到鱼肉的甘甜。”

    吕正蒙连忙摇头,跟个拨浪鼓似的,“不要,这酱料黑乎乎的看起来就不怎么地,我才不要尝呢!”

    “你这个孩子……”老人不轻不重的往他头上敲了一下,“要说对食物懂行,天下有几个人比我走的路多?我教你的,都是最正宗的吃法!”

    可吕正蒙还是狼吞虎咽的往嘴里送,看样子是饿坏了,没有注意老人说什么。

    不过他很快就发现了不同,自从他上桌之后老人就再也没动过筷子,连忙擦了擦嘴,“老师,这么美味,您怎么不吃了?如果不是您,我都不知道膳房里有这么美味的鱼生!”

    这盘鱼生,是老人提醒吕正蒙才好不容易流进膳房找到的。照老师的说法,吕氏迎来贵客必然会用精致的菜肴招待,鱼生就是不可或缺的一样。对于很少能吃到鱼的吕正蒙来说,老师提的这个要求很有吸引力。

    只不过没想到老师吃了一口,就有些兴致恹恹的。

    “你认为味道怎么样?”老人问。

    吕正蒙想了一会儿,抬头看了老师一眼,鼓起勇气说了实话,小脸感觉有些发烫:“老实说我在这里住了六年,从来没有吃到这么好吃的鱼肉,刚才差一点把舌头都吞进去。”

    老人不赞同的摇了摇头,与他对视:“可我觉得难吃极了。”

    “吃鱼生,光看是否鲜美是不够的,一定是要看它的口感,比如薄厚程度。”老人持箸夹起一片鱼生,在灯火下仔细端详,“你看这一片,刀工粗糙,只是把鱼肉切了,可是并没有按照上面的纹理,这就是违背了天地常理。”

    吕正蒙小声地嘀咕,“我感觉已经够薄了……”

    “胡说!这哪里薄了?”老人持箸举天,“我当年在你们吕氏吃的鱼生,鱼片切的薄如蝉翼,轻可吹起!”

    老人顿了一下,“还有就是摆盘,你说没有偷吃,那这一盘鱼生就只有三十九片,距离礼仪的标准四十九片足足差了十片之多!”

    “为什么一定要四十九片?”

    老人白了他一眼,“我所著的那本《易》中写明了‘大道之数五十,而天衍四十九’,意思就是‘大道以五十为满,天衍却为四十九,总是不能完完美,却总有一线生机’。这是古人的礼,是规矩,最不应该错!”

    “还有就是蘸料,吃一片鱼生要讲究一红一青两种截然不同的蘸料,正确的吃法是蘸着黑料吃半口,再蘸着青料吃半口,这才是鱼生最佳的享用手法。”老人一脸严肃对着吕正蒙,“你没有找到,就说明吕氏没有准备,这就是对礼法的藐视!”

    “你说,一道菜肴,不讲天理,不讲礼仪,不讲规矩。如何能够称得上美味?”

    吕正蒙觉得老师有些小题大做了,“老师,您说的那么严肃做什么?我们还有的吃呢,外面有人一辈子都没有机会享用到。”

    “你想说我像个酸儒在这里大放厥词,没有在意那些穷苦的人?”老人皱着眉头问他。

    吕正蒙连忙躬腰:“学生不敢!只是我觉得有的吃就不错了,况且还算美味,老师就不要在意那些旁枝末节了……”

    “不,小正蒙,这不是小事。这是规矩、礼节和制度,以小才能见大!”老人没由来的严肃,“我要给你上一课,让你知道遵守礼法是多么重要的事情!”

    老人一脸正色:“礼,是先主用来遵循天的旨意,用来洁理人间万象的,所以谁失掉了礼谁就会死亡,谁得到了礼谁就能生存。”

    吕正蒙听得有些糊涂。

    老人叹了一口气接着说:“礼这个东西,一定是源出于天,效法于地,参验于鬼神,贯彻于丧礼、祭礼、射礼、乡饮酒礼、冠礼、婚礼、觑礼、聘礼之中。所以圣人用礼来昭示天下,而天下国家才有可能步入正轨。”

    看见吕正蒙一脸迷糊的模样,老人决定让他今晚不再背书,而是要好好教他一番,他曾经背的那本《礼》,到底有什么用。

    历史:

    谁也不会知道,这一段话被后世编纂为了经典。

    夫子的这一理论对于年幼的飞将军来说是那么晦涩难懂,可是凭借大半夜的时间,吕正蒙总算是得知了礼节的重要性。后来这一幕被记载入了史书中,夫子对弟子的教诲被编纂为了《言》中,把九万余字的《礼》浓缩成了短短的几句:

    飞将军问曰:“如此乎礼之急也?”

    先生答曰:“夫礼,先王以承天之道,以治人之情,故失之者死,得之者生。是故夫礼,必本于天,肴于地,列于鬼神,达于丧祭射御、冠昏朝聘。故圣人以礼示之,故天下国家可得而正也。”